我们飞越了半个中国，从京城来到新疆哈密，来参加安某某聚众扰乱社会秩序案的一审开庭。

▲刑辩团队部分成员（图片来源：法律讲坛 / 网易号）

　　有关这个案件的具体情况，在“天下说法”公众号有详细说明，大概就是一个姓马姓名举成的老板（马举成），在新疆哈密巴里坤奎苏台村占了一片土地，建造了一个砂石场。当地村民认为，这个砂石场占用了村民的土地，并且严重污染了周边草场的生态环境，破坏了他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土地。2013年村民们自发组织起来来到了这位马老板（马举成）所开办的砂石场维权并讨要说法，最终双方在政府领导、党委书记、公安人员以及司法所所长等公职人员的见证下达成调解协议，马老板（马举成）给付村民120万元作为占地的赔偿款，此事遂告一段落。

　　2018年“扫黑除恶”运动开始之后，这位砂石场的马老板（马举成）不断向有关部门举报当年那些来维权的村民属于黑恶势力，最终导致这一双方早已协商解决的旧事，重新被公安机关立案侦查，最终安某某等六人因涉嫌寻衅滋事罪被逮捕。

　　因为安某某患有糖尿病，高血压、冠心病等严重的疾病，双眼因为视网膜线性病变几乎已经失去了视力。年事已高，身体很差，不适合在看守所生活，故巴里坤县公安局为其办理了取保候审手续，他暂时获得自由。安某某因为感到在本案处理过程中警方未能保持公正，在其出所之后，一直向包括市扫黑办在内的多个党政机关举报，举报对象包括开砂石场的马老板（马举成），巴里坤县国土资源局的局长，巴里坤县公安局副局长等人，有人怀疑，他的这一举报行为因为惹恼了某些实权人物，导致其命运被彻底扭转，原本他只有一个罪名而且已经被取保候审，刑期不会太长，而且有可能适用缓刑。但是他没有想到，这只是一个开始。

　　在检察院已经将该案起诉到法院之后，居然发生了程序倒流，检察院退回补充侦查，安某某因涉嫌诬告陷害罪，敲诈勒索罪再次被立案侦查，很快解除了之前的取保候审改为逮捕，公安机关将原本只有区区六卷的卷宗补充至十八卷，公诉人整体量刑建议已经达到十年以上。而所谓的“诬告陷害罪”，其犯罪事实也就是安某某在被取保候审之后向各党政机关进行的控告举报，所以有人怀疑这是公安机关在挟私报复，因为安某某的一个重要举报对象就是巴里坤县公安局副局长，而该诬告陷害罪的侦查机关，就是巴里坤县公安局。这是否构成刑事诉讼法的回避条件？一个公安局能不能对举报本局副局长的犯罪嫌疑人以诬告陷害罪立案侦查呢？在我国的刑事诉讼法和司法解释中有关回避的程序规定里，没有明确规定，事实上法律也不可能规定得如此之详细，但是没有明确规定是否意味着不用回避呢？这是否属于法律规定的其他情形呢？

▲视频【从哈密去巴里坤........】

　　我们离开机场之后，乘车前往巴里坤。哈密的巴里坤是自古以来汉地进入新疆的第一站，一百四十多年前，晚清四大名臣之一、伟大的军事家、政治家左宗棠就是从巴里坤进入新疆，消灭了阿古柏侵略军，拯救了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新疆人民。如今，我们也来到这个当年金戈铁马的古战场，来拯救身陷囹圄之中的无辜村民，为他们辩冤白谤，洗刷冤屈。

　　巴里坤地名来源一说系突厥语“虎湖”之意，因巴里坤湖而得名；一说系蒙古语“巴尔库勒”的谐音，意为“虎前爪”，以地势险要取名；一说为古代月氏语。早在清朝时期，文人李维城就在其一篇著作中如此描绘新疆巴里坤的景象：天山松雪、瀚海鼍城、龙宫烟柳、镜泉宿月、岳台留胜、黑沟藏春、尖山晓日、屯稼堆云。巴里坤是一座旅游城市，著名的巴里坤湖和巴里坤草原景色壮丽，每到夏季吸引了大量来自全国各地的游客来此处避暑游玩。很不巧我们到达这里的时候正值隆冬，草场和湖泊早已被冰雪所覆盖，日均温已达零下十几度，最低达到零下二十多度，这一度使得长年生活于南方，不穿秋裤已经十多年的我难以适应。

　　在穿越山区的时候，一路上景色美的令人惊叹。我们驾车从峡谷中穿过，在草原上呼啸奔驰，远处是覆盖着白雪的天山山脉，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圣洁的光辉，近处是一望无际的雪原，延伸至天边，雪地上点缀着牧民的牛羊和马匹，甚至还可以看到成群的野鹿。新疆的美是如此的纯净，如此的震撼人心，请原谅我匮乏的辞藻，我认为在新疆的美景前，一切的修饰都是多余，唯有亲临其境才能以灵魂感受。

▲路边的野鹿（图片来源：法律讲坛 / 网易号）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驱车前往看守所申请会见被告人。新疆不同于内地，本就地广人稀，再加上看守所的位置非常偏僻，周围鲜有人烟，其身后就是一座高大巍峨的雪山。这个新疆的看守所和内地的看守所风格大有不同，看守所的墙不高，但是上面都装上了锋利的铁丝网，能依稀看到里面的体能训练器械，也不知道是供嫌疑人使用的还是管教使用。在其大门前五米立着类似古代守城时用削尖的竹子做成的障碍物，只不过这是铁质的，障碍物前面立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刺眼的“警戒区”三字。仿佛这不是看守所，而是一个戒备森严的军事基地。

▲戒备森严的巴里坤看守所（图片来源：法律讲坛 / 网易号）

　　我们停下车，准备到大门口递交会见的材料，才发现有一个被防护服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在隔着粗壮的铁栏杆警惕得看着我们，我们还没有靠近，他就朝着我们大喊到：“禁止靠近！”

　　我们说明来意，表示我们是辩护律师，需要在开庭前会见当事人，他指了一下距离门口十米远的一个破箱子：“你们就把材料放这，我们会出来收走！”我们无奈，只能在零下二十多度的寒风中颤颤巍巍的填写相关材料，然后把东西放在那，由于风大，我们担心提交的材料被风吹走，还特意拿了一个大石头将材料压住。在我们准备驾车离去的时候，隐约听到看守所里传来似乎很多人的叫喊声，声音非常整齐，好像是在宣誓，又像在喊口号。外面的的景色是如此的美丽，而看守所里的一切与这些美景虽然近在咫尺，但是又互相隔绝至可触不可及。我们都知道，对于里面的人来说，外面就是自由。任何一个你在看守所里随意见到的人，可能就是别人做梦都想见到的人。

▲辩护律师们在看守所门口填写材料（图片来源：法律讲坛 / 网易号）

　　离开了看守所，我们马不停蹄驱车前往法院阅卷。在巴里坤这个小县城上，检察院，监察委，法院，公安局这四个国家机关的位置靠得特别近，彼此相距不足百米，想必这些工作人员平时上下班也是经常能够打个照面。我们来到法院门口的保安室，表明了律师身份之后，顺利进入了法院。巴里坤法院大楼十分气派，透露着审判机关无声的威严，我们沿着法院大楼前的台阶拾级而上，进入大厅，在墙上刻着一句十分显眼而又耳熟能详的宣传语——“让群众在每一个案件中都感受到公平正义”。这句话在几乎所有法院里都能够见到，但是真正能够做到这一点的法官有多少，从政法系统内部整顿工作开展以来的情况看，我保留自己的意见。

　　这个法院不是很大，窗口也不多，好在巴里坤是个小县城，人口也就不到十万人，案件压力不大，我们在大厅等了好一会才看到有一个人前来立案。因为无法联系到主办法官，打电话不接，发短信留言也不回，我们只能联系书记员，希望可以让我们阅卷，过了一会，书记员打电话表示同意让我们上楼阅卷。

　　因为本案是在案件已经起诉到法院之后，检察院又退回公安机关补充侦查，变更起诉追加了两个罪名，所以从原本的区区六卷一下子增加到了十八卷。一般而言只有检察院才有PDF电子版，到了法院之后基本都是纸质卷，因为两天之后就要开庭，时间十分紧迫，公诉人那边也一直不肯提供举证目录，这给我们阅卷和之后的质证带来很大困难。我们几位律师只能拿着十几本卷宗用手机一页一页的拍下来，非常辛苦。好在这位书记员人非常好，并没有如同我们所担心的那样给律师阅卷设置什么障碍，反而让我们充分行使阅卷的权利，还给律师们拿来杯子和热水。因为案卷数量大，卷宗多达几千页，律师的拍照工作耗时也特别久，这位书记员没有因为临近下班而催过我们。在阅卷间隙与她闲谈之时，我也能感受到基层司法人员工作的艰辛与无奈，这几乎已经是“法律职业共同体”中为数不多的共鸣之一了。

　　临走时，书记员还透露出一个重要信息：该案将会庭审直播。

▲辩护律师在巴里坤法院大门口的合影（图片来源：法律讲坛 / 网易号）

　　今天已经是12月7日，再过几天，就是世界人权日，也是为纪念1948年12月10日联合国大会通过《世界人权宣言》而设立的纪念日。《世界人权宣言》第十条明确表示：“人人完全平等地有权由一个独立而无偏倚的法庭进行公正的和公开的审讯，以确定他的权利和义务并判定对他提出的任何刑事指控。”我们希望本案的被告人也能够由一个独立而无偏倚的法庭进行公正的和公开的审讯，也希望这个法庭能够查明事实的真相。让被告人获得公正的审判和判决，真正让法院墙上所刻的“让群众在每一个案件中都感受到公平正义”的标语真正刻在巴里坤每一个人民群众的内心之中。

　　第二天，我们几位辩护律师驱车前往此案的案发地点，位于奎苏村附近的新盛砂石厂。本案的起因就是因为新盛砂石场在当地占用村民耕地和草地开办砂石厂，大肆开挖砂石，严重破坏环境，还将村民的土地租给他人开办预制厂，给这些原本长满植被的土地带来了不可修复的破坏。我们之前没有到过现场，虽然对砂石场对环境的破坏有一个心理准备，但是当看到眼前的场景，看到这些被破坏得满目疮痍的土地，我们仍然受到了深深的震撼。我们下车之后，迎着寒风，沿着这些被非法占用的土地走了一段距离，发现这些土地的表层土壤全部被严重破坏，裸露出了深层土壤里的鹅卵石，肉眼可见之处整个矿区被挖成坑坑洼洼，大小不一的土坑遍布目之所及。浅的坑深达一米，深的坑有达三米之多，很明显这些土坑都是以机械挖成。整个土壤和植被被破坏的情况触目惊心，我们之前曾经依据村民所拍摄的图片对此情景有过描述，但是如今看来，该地环境破坏的真实情况比我们之前所写的要严重很多。现在是冬天，土地为厚厚的积雪所覆盖，其土地环境破坏情况还不太能直观的显现，但是我们用脚踢开表层的积雪，马上就注意到整个矿区面积之内表层土壤已经严重流失，土地上的植被几乎已经毫无踪迹。

▲采矿权人名称：新疆巴里坤县新盛砂石厂，采矿权人地址：巴里坤县奎苏镇苏家河坝，法定代表人马举成（图片来源：法律讲坛 / 网易号）

▲马老板（马举成）的砂石厂（图片来源：法律讲坛 / 网易号）

▲被采砂厂挖的满目疮痍的深坑（图片合成来源：法律讲坛 / 网易号）

▲采砂厂堆得如同小山高般的砂石（图片合成来源：法律讲坛 / 网易号）

▲表层土壤被破坏之后裸露出来的深层大块鹅卵石（图片合成来源：法律讲坛 / 网易号）

▲表层土壤被破坏之后裸露出来的土地深处的大块鹅卵石（图片合成来源：法律讲坛 / 网易号）

　　当地村民告诉我们，自从马老板（马举成）占用他们的耕地和草地之后，平时在村子里为非作恶，欺压村民，将砂石厂附近的土地全部封锁起来，不准村民进入。之前村民为了盖房子会去砂石厂附近的河道里拉砂石，但是砂石厂建立之后，这个马老板（马举成）声称这条河流的资源归他所有，不再允许村民去河里拉砂石，甚至强行将村民所拉的砂石扣留，而不顾《宪法》明确规定，矿产水流资源属于国家所有。他的恶行还不止这一处，有的村民的上坟路线经过其矿区，他也强行阻止村民不让通过，激起很大民愤。村民们还说，奎苏村有的村民的羊误入砂石厂矿区，马老板（马举成）手下的人将其羊扣留，杀羊吃肉。甚至还将村民的土地租给他人开办预制厂，一旦在土地上建立预制厂，首先要对土地进行水泥硬化，将给土地带来永久而不可修复的损害，砂石厂马老板（马举成）如此种种欺压村民之劣行，不一而足，使得村民的怒火多年来一点点积聚，如同一堆干柴，最终被点燃，爆发成群体性事件。

　　我们经过对砂石厂附近地区的走访调查，发现新盛砂石厂所占土地面积，已经远远超过了其采矿许可证上所载的面积，其真实面积实际上已经多达万亩以上。所造成的环境污染的损失已经不可估量，也难以修复。砂石厂远处就是高耸入云的天山山脉，常年为积雪所覆盖，当地村民告诉我们，这些被砂石厂严重破坏的土地水土流失非常严重，所有表层的灌木杂草已经十不存一，一旦到了汛期，夏季温度升高天山上的冰雪融化，从天山上倾泻而下的洪水没有土地和植被的吸收阻挡作用将一泻千里，这里的一大片地区将成为一片汪洋，甚至冲毁位于山脚下的整个村庄！这也是为什么这些村民拼了命也要誓死抗争的原因，这是属于他们的土地，如今却被他人所侵占！

▲视频【美丽巴里坤........】

　　此时此刻，我不禁想起美国著名作家玛格丽特·米切尔创作的长篇小说《飘》中的一句话，这句话足以形容这些因为奋力保护自己土地而身陷囹圄之中的村民的内心世界，“孩子，这个世界上没有你值得拼命和流血的，除了这土地。”

　　离开砂石厂的时候，我们心情沉重，一言不发，还沉浸在对这上万亩被破环严重，而原本是郁郁葱葱的草地的痛惜之中。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在经历了如此骇人听闻的景象之后，心中都会浮现出这样一个想法：一定要让这些不顾国法和天理的环境破坏者们付出代价！

　　2020年12月8日记于美丽的巴里坤，如果它还能继续美丽的话。（作者：陈幼麟，法天刑辩团队成员）本文来源：网易号@法律讲坛